會面

夏林將天鐵營上下打點一番，也不在外逗留，只鉆回了帥帳。

時間不長。宋如玥臉上還帶著笑，親昵地挽著鐘靈的手：“我方才還說，你如此懼內，若天下郎君都似你這般，那就好了。”

鐘靈的臉紅彤彤的，瞪著夏林。

宋如玥接著感嘆：“我還說，尤其是辰靜雙。若他有夏林半分，也不至於……追到這裏，對你我趕盡殺絕。是我連累各位，對不住了。”

夏林一驚，笑道：“殿下這是在說什麽，什麽追到這裏，什麽趕盡殺絕？”

宋如玥笑了一聲：“瞞我。”

她毫不停頓：“巡營，天鐵營就這麽幾個人，一眼看得過來，特意返回來做什麽？找你，事情又瞞著我，還能有什麽？我跟辰靜雙已經鬧成了這局面，猜起來，也不算難。”

鐘靈的目光已經在嘆息：“我總覺得，永溪之後，將軍敏銳了許多。”

宋如玥笑道：“不是永溪，更早，只是，那會兒你們並不知道。”

說罷看向夏林，揚了揚下巴：“說吧，謝時打算怎麽做？”

夏林道：“……還沒有打算。估計，要等謝元帥見過了陛下才知道。”

“也好。”宋如玥松開鐘靈，拍了拍手上的面粉，“就等等他吧。”

夏林楞道：“殿下……”

“先罷了吧。”他話沒說完，宋如玥已經領會了他的意思，只笑笑，“我……有些累了。也不好總叫你們操心。”

她看起來確實累，但鐘靈知道，那不是正常的累——她這次的傷口都奇怪，始終不痊愈，只能強行用藥壓著止血，也並非長久之計。

直到到了前線，用上了鯉關當地的藥草，才好些。

而宋如玥的疲累，卻不止於此。

想到辰靜雙，她實在是心力交瘁了。

若是旁人，她或許還有力氣殺第二次。但辰靜雙……

她想起上回他看著她的眼神，想起他肩頭鮮血噴濺，半跪在桌上將自己護入懷中。

……人非草木。

她嘆了口氣：“找個方便的時候，轉告謝時，我不會再沖動行事。藏著我，是他擔著罪。他怎麽瞞著方便，我就怎麽配合吧。”

-

謝時沒有得到這個機會。

辰靜雙沒有分毫猶豫，雖然累得走路都走不了直線了，也耽誤不了他發號施令。他沒給謝時多說哪怕一句話的機會，就把人扣在了自己身邊，同時下旨：徹查軍營。

沈雲飛奔著跑來報信，報完又腳不沾地地跑了，好像著了一屁股火。宋如玥聽完就笑，鐘靈生怕她崩了傷口，道：“將軍，先別笑了將軍，既然如此……不如由夏林看著辦？”

“由夏林看著辦？”宋如玥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，“讓我再次躲在你們後面？”

她瞬間就冷了臉。

“我方才還說……既然如此，罷了。”

她方才說的話有點多。鐘靈道：“事急從權，咱們自行離開，謝元帥想必也能理解。”

宋如玥搖搖頭，疲倦地撐住額頭。

“是得離開……”

她低聲而快速地說：“夏林，集合人手，再往前線走。去扶搖巷。辰國容不下咱們……就去燕國。燕鳴梧會接納你們。”

“接納‘我們’？”夏林敏銳地抓住這個詞，“殿下，你呢？”

“他一直在招徠我，你不會不知道吧？”宋如玥似笑非笑地避開了這個問題，“只是，我還是需要你們幫我探探前路。”

“前路？”

“若是陷阱呢？”宋如玥不慌不忙地解釋，“我是大豫遺孤，身上卻打著辰國的印記。從前的辰恭、宋玠，現在的燕鳴梧、穆衍……誰不想殺了我？”她說著甚至笑了，“我踩過多少陷阱，我自己都數不清楚。燕鳴梧看似情真意切，萬一，也只是個騙子呢？”

夏林顯然被這個理由說服了。

他點點頭：“也是。那麽，我們這就出發。到時候——”

“我不出發。”宋如玥搖搖頭，“既然要你們探路，我當然需要獨自找個安全的地方。扶搖巷……我一個人，不安全。起碼，沒有辰軍營地的傷兵所安全。”

鐘靈奇道：“這話，旁人說出來倒是正常，卻不像將軍說的。”

——宋如玥，從來不拿天鐵營為自己探路，從來都是和天鐵營同生共死。

宋如玥笑笑：“這事本來風險不大。只是死在別處也罷了……我萬一死在燕鳴梧手上，不知要被他怎麽編排。那也太難聽了。”

她還不知道圍繞著她的種種謠言。

宋如玥素來是講體面的，如此，鐘靈倒也覺得合情合理：“既然如此，我留下陪著你。”

“不……”宋如玥搖了搖頭，“你不能留下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

“兩個女人在一起，出現在軍營裏，誰想不到是你我？”宋如玥依然否決，“所以，你不能留下。”

夏林：“那我給您留兩個親衛。”

宋如玥：“……帶著兩個親兵去傷兵所？”她險些笑了，搖搖頭，“嫌我不夠顯眼是吧？”

“可是您本來就太顯眼了。”鐘靈道，“您是個女人，您去傷兵所，難道就不會被發現了？”

“外傷聖手。”宋如玥的耐心顯然在逐漸消失，她面無表情道，“辰軍有個軍醫，號稱外傷聖手。有一次，我在戰場上受傷……不是以碧瑤的身份，所以你們沒在。那次，我被沈雲帶去看了這位外傷聖手。而且很有可能，他為我瞞過辰靜雙。”

夏林頓了頓：“還是要留兩個親兵。不然，恕我不能從命。”

宋如玥焦躁地看著他。

夏林解釋道：“您把我們支開，然後自己去赴死，這事發生過太多次了。留兩個天鐵營親兵在您身邊，好歹能牽制住您，叫您少做些……”

有一瞬間，他的口型似乎是“找死”。

但終究，他換了個尊重的說法。

“……冒險的事。”

宋如玥皺眉道：“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麽，我對我自己的安排。”

鐘靈：“在這種時候，這些事上，您可沒有信用。”

宋如玥道：“再不出發，等辰靜雙追到這裏，我們就只能一起死了。”

夏林：“殿下和我們一起走。”

“我不去。”宋如玥斬釘截鐵道。

鐘靈偷偷拉住夏林的手，開始在他手心裏寫字，同時拉著他上前道：“那麽，將軍，您怎麽去傷兵營呢？”

宋如玥咬住了嘴唇。

而後，從枕頭底下抽出了剖風。

“你們再上前一步，我就刀刃相向。”她決絕道，“走！”

“我們不能走。”夏林握住手心，以同樣的決絕回答她，“我是最初和林副統領一起護送您出宮的人，我們都發過誓，永不背棄您。”

“但是——”在宋如玥打斷他之前，他道，“天鐵營內，還有許多資歷不深的人，沒有發過和我們當年同樣的誓言。我也不願見他們就此覆沒。只要您同意，我即刻讓他們走，但是，我和……”

鐘靈會意：“我也會留下來。”

“……我和鐘靈，”於是夏林繼續說，“要留在您身邊。”

宋如玥神色痛苦，掙紮了片刻，很快做了決斷：“好。”

夏林即刻轉身出去，鐘靈上前扶住了她。

“將軍的計劃，根本就不是去傷兵所吧？”她低聲問宋如玥，眼淚都要下來了，“您是不是……想孤身去見辰皇帝？”

“對。”宋如玥輕輕笑了一聲，為她擦了擦眼眶，“但不只是去見他。”

“那是……”

宋如玥緊緊攥住剖風。她的手形銷骨立，青筋暴起。

“做個了斷。”

-

天鐵營效率極高，既然是宋如玥的命令，由夏林來傳達，自然沒有一人質疑，當即拔營。宋如玥聽著他們離去的聲音，終於笑了一笑。

鐘靈這才發現，她之前所有的笑都假得那麽明顯。

夏林返回帳中，臉色不大好：“我順路探聽了些消息，那些巡營者即刻會巡到這裏來。時間不多了。殿下？”

他詢問宋如玥的計劃。

鐘靈為宋如玥節省體力，啞聲道：“將軍要去見辰皇帝。”

夏林：“見他，還是殺他？”

宋如玥笑了笑：“還是你了解我。”

她揚起手中剖風。

“殺他。”

-

最簡單的辦法無疑是等著巡營者到此，但那也無疑會失了主動，不是宋如玥會采取的辦法。

她強撐著站起來，叫鐘靈為她每一處傷處都緊緊地捆了一層又一層的繃帶。然後她披上了最輕的甲，看了看始終攥在手裏的剖風，摸了摸鐘靈的頭發。

“你們把我送到營帳外就行了。”她說，“我想一個人面對他。”

-

而此時此刻，辰靜雙仍在一遍一遍地看著燕鳴梧的那封信。

對這些信，謝時沒有隱瞞，將前因後果全部告訴了他：“燕皇帝始終想招徠娘娘，但娘娘始終固辭不受。直至娘娘公然砸了玉璽，這些信件愈發頻繁。可那時，娘娘先是養傷，後是離營，對後面這些信件，全不知情。”

“那麽，你是拆了她的信？”

帝王的疑心當頭砸下，謝時也只得屈膝：“當時，無人知道娘娘是否還會回營，臣生怕其中夾雜了重要信息，不敢不拆。”

辰靜雙笑笑，將那些信件又燒去一封。可是，信中“信任”二字，依然如烏雲，纏繞在他頭頂。

就在這時，一個兩人都熟悉的聲音，從外面傳了進來。

“攜大豫朝皇宮禁衛佩劍校尉夏林，護送大豫朝安樂公主宋如玥，求見辰皇帝陛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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